楊姓受刑人輔導觀察紀實
王晃三
台北監獄榮譽教誨師
中原大學榮譽教授(前教務長)
媒體報導：楊姓受刑人假釋申請案刻正在法務部接受審查。因為他曾經是「華岡之狼」，曾經有連續侵犯許多婦女的不光榮紀錄，他一旦獲得假釋，對於是否會再犯，引起社會的極大關切，引發許多討論。
這些年來我以榮譽觀護人的身分，參與了楊生第一線的輔導的緣故，我常常為此必須回答各種各樣的問題，其中大都圍繞著一個中心問題：究竟楊生有沒有改變？他的狀況究竟是否適合到校園生活與讀書？
為了一次回答這些必須一直重覆回答的窘境，容我將近年我在輔導過程所做的事，以及因輔導之便所做的近身觀察做個整理，以滿足各方人士的疑問。
我之所以和楊生建立關係緣起於擔任中原大學教務長之後，由於我們接納受刑人申請入學，更生團契總幹事黃明鎮牧師邀請我前往台北監獄，看看監獄附設的宏德高商補校裡面就讀的基督徒團契，那是民國八七年夏天的事。
在那一次，我初次認識的他是一個溫和而又態度積極的受刑人，對他的犯罪背景所知不多。第二次見面大概是半年以後，宏德團契的輔導汪牧師因故無法繼續帶領，黃總幹事說服我接下這個輔導的棒子，從此，我便以更生團契榮譽教悔師的身分，大約三個禮拜出入北監一次，為期大約兩年半，這期間楊生大多以團契小組的形式以及書信的方式互動。
有一段期間他曾表示有意申請入學進入中原大學就讀特殊教育系，後來，他又告訴我決定不參加申請入學，而改以聯考的方式，理由是他有強暴的紀錄，面試不能不提到這些，否則會帶給學系的困擾。後來聯考後，他告訴我成績不差，家人為經濟負擔的理由，希望他塡選國立大學，此時他的志願是社會工作學系，最大的理由是，希望能夠以所學幫助和他犯同樣錯事的人，那是民國90年的事。
前年八月上旬，他高分考上台大社會系社會工作組的消息，連同他的連續性侵害紀錄一起曝光，一時成為媒體的焦點，也成為社會各界爭議的話題。最後法務部基於社會觀感的理由，駁回他的假釋申請案。但因為他過去的行為被密集的報導與討論，對他造成了極大的創傷，情緒一度低落在谷底，這一年來，他擔任宏德補校的文書助理及受刑人的學習輔導小老師，在其他受刑人的課業及情緒問題有需要時，就近提供幫助。這段期間，一方面準備上大學，一方面接受心理衡鑑與精神治療，目前他已經從這些挫折中重新站立出來。經過這個事件，他的家人也密集的探望他，父母親、哥哥和姐姐都能接納他、也鼓勵他，使他以往斷線的親情關係得以重新建立。
在這兩年中，他的人格重建是分兩方面進行的，一方面是台北監獄安排的再犯預防心理治療，另一方面則是以信仰為基礎的心靈重建。在心理治療方面，他除了接受性犯罪心理學者深入的心理衡鑑之外，也接受三個月的心理治療和六個月的團體心理治療的療程，在最近告一段落。根據我的了解，學者認定他應歸類為權力控制型強暴犯，習慣於在控制別人的過程中尋求刺激與快感，因此，治療的方向著重再犯預防、認知治療、以及受害人同理心訓練。據我所知，參與治療的心理師及精神科醫師一致認為他認真、坦誠、積極、合作，堪稱為團體治療班的模範生，他們肯定他在性控制能力方面有長足的進步，但也認為應該繼續接受追蹤治療，以確保出獄後不致再犯。
至於心靈重建方面，則由黃明鎮牧師和我分頭交叉進行個別輔導。大約自去年十月份起，我看出他的心靈重建應該多面向進行，我考慮到他需要調適自己，準備和大學校園生活與社會生活接軌，也需要從心靈深處的價值觀重建著手。因此，我和他討論，共同規劃了四個輔導方向，包括：(1)校園接軌預備，(2)經典名著選讀，(3)信仰進深，和(4)內在心靈重建。由於我自知本身並沒有受過專業的輔導訓練，因此這些輔導主要是以書籍導讀以及傾談聆聽的方式進行的。
在(1)校園生活接軌方面，他自己認為應該優先加強英文的構想，我先是為他預備一些世界名著的英文精簡版，後來又預備三本『社會學概論』和『普通心理學』的大學教科書，後來得知他手頭有本英文的社會學概論，就鼓勵他排定以每週一章的進度讀它，起先他表示讀來相當困難，後來他又說已經習慣讀原文教科書了。
至於(2)經典名著選讀方面，我的想法是他的成長背景中對人間之愛比較少有深刻對的體會，西方的世界名著正好可以填補這個缺口，所以為他預備了很多部大部頭的經典名著，包括：『悲慘世界』、『紅字』、『罪與罰』(英文版)、『理性與感性』、『傲慢與偏見』、『約翰克利斯朵夫』、『基督山恩仇記』等，他都能很投入也很快的讀完，並在信中和我分享心得，顯然這些書讓他對於人的心靈深處的需要，有很多深刻的體會。最值得一提的是，他一再提到『悲慘世界』對他的影響如下:
「…，一方面體認一個人犯過罪的人重回社會，所要面對的壓力有多大，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受刑人，社會有大半人可以接納他、支持他、鼓勵他。此外，主人翁尚萬強，他正義表現是他的學習榜樣。從『紅字』這本書，他也體會到，一個犯過錯的人所要承擔的代價，不只是牢獄監禁，也包括心靈的煎熬。」
在(3)信仰進深方面，我們除了每次分享一些信仰原則如何應用在生活問題的學習之外，他告訴我每天清晨五點多起床，用二三小時研讀聖經祈禱、尋求。在一年以前，他就已經把『新舊約聖經』啟導版詳讀一次，這一年中，他繼續每天精讀聖經，也讀了一些靈修的書籍和文章，常常和我分享他的心得與啟發，對於「摩西的事奉與神國度的建立」這本書。他寫下這些話：
「…讓我感受較深的是摩西在曠野牧羊的日子。在那段日子，他必須為羊的草料、水等等做準備。他要無微不至的照顧這群迷糊不識路的羊，他無法發脾氣，因為羊不懂。這似乎是神要摩西的心柔軟，為以後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做準備。我會因為這段歷史感動是因我知道自己的心不夠柔軟，自己有服務他人的心，但我的心是否已經準備好了呢？我是否因為自己眼中有樑木，卻對他人說：「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？」我想了想：我還有很多地方該學習、用心感受。…」
至於(4)內在心靈重建方面他讀了基督教界出版的經典好書，包括「傷癒」、「改變帶來醫治」、「生活佔上風」等。讀完「傷癒」他寫下：
「…我有較長的時間去思索、咀嚼作者的用意，並拿自己和書中的人物比較，發現自己和書中人物有許多相似之處。我也可以藉由書中提供的方法進行自我醫治…。」
讀完「改變帶來醫治」，他曾留下這些感想：
「…談到替自己設定界限那一章節，其中有一句話『我們要對別人負責，而不是替別人負責』，自己仔細回憶以前自己的想法：自己以前常常為求別人的認同、讚賞，往往會忽視自己的感受。為討好別人，往往不會表達自己負面的情緒，反而將之隱藏，久而久之，那真我以離我而去，我自己也失去了自己的方向，載浮載沉的隨世俗洪流飄蕩，就像沒有根的浮萍。如今自己知道我不必隱藏真我，只要將自己的界限定位好，將真我與理想的我連結，我就可以享受生活。…」
讀完「生活佔上風」他寫下他的心得：
「…『讓心情換個檔』這段個是最讓我體會良多。我絕得自己經常不是那麼快樂，其緣由在於我總是以自己的角度忖度事情，亦因此常常將自己推進死胡同裏。其實我們只要跳脫出自己的想法，以主的話語、主的路行，伸出手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，讓愛溫暖他人的心，用愛撫平他的創痛，他一定會用微笑回報我們，用微笑滋潤我們的心。一想到他人『心』的笑容我就雀躍不已，期待自己能早日收到那『心』的微笑。…」
從這些蛛絲馬跡，不難看到：他的心靈再造工程已經啟動，而且持續的運轉中。
這些日子以來，我很清楚社會對於他的假釋之所以有疑慮，在於他是否會再犯，或者說他對於性控制能力有什麼改進，因此我必須反覆尋思他究竟有沒有改變，改變的程度等問題。
關於他對性幻想的控制能力，心理治療醫師自會有他們客觀的專業評估與判斷，不容我多說。我只想提一件事，我問他針對性幻想是如何處理，他告訴我：他每隔一段時間會偶有一次性的念頭進到心裡，現在的他會很快注意到心裡浮躁的感覺。當問到他「究竟如何處理」這種私密性問題時，他告訴我他把這件事用禱告尋求幫助，希望有些自然的方式可以舒解這種感覺，後來果然在夜間睡覺時，自然解決了，也因此不需要使用一般男人通常會採用的方式。我很認同他在這方面所採用的方式和進展。
兩年來最大的改變
其實性幻想的控制能力固然重要，他在心靈的根源有沒有徹底的更新應該才是關鍵所在。
記得前年八月份在法務部的專案審查會議中，曾有專家指出：團體治療的紀錄，他的反應答案完全正確，判斷他可能還沒有完全誠實回答。事後我曾經以此挑戰他，建議他學習做個完全透明的人─即使需要為此付上代價。為此，他先有一點遲疑，後來他還是決定全然打開心房，告訴我一些從來沒有向司法單位談過的事。不久之後，我繼續挑戰他，在心裡治療師面前也要一樣的徹底坦白。根據我的理解，他做到了，兩位心理治療師有曾在公開場合肯定他的勇敢表現。
一個會有性侵犯問題的人，最大的關鍵不就是因為他很難誠實面對真實的自我，而又沒有抒發傾訴的對象嗎？即使一般人也是如此。我很高興他做到了，也還做的不錯。
綜合而言，根據我的近身觀察，他注意到：在過去，他的心裡面有兩個我：其一，順應外在期待做個乖寶寶的那個我；其二，真實的需要沒有被滿足的那個我，過去，由於沒有學會如何去處理，他走錯第一步，接著又連續闖下一連串的滔天大禍，因此傷害了許多人，如今，他為著過去所犯的錯誤有很深刻的悔悟，他為著給受害人和家人帶來的傷害感到歉疚，希望取得受害人和社會的饒恕。
如今，經過許多人的關心與輔導，他不只開始懂得如何處理困擾的問題，也打開他的心靈，坦然的正面的面對不光榮的過去，學會把內心的感覺抒發。同時，也學會用愛的角度，看待事情、處理人際關係。這不就是一個相當值得肯定的重大改變嗎？
信仰使他學會順服，每次在假釋案審查的前後，我們話題談到這裡，他總會表示：若是他的願望可以實現，他感謝主；若是不然，他也會學習以順服的心去接受。對於這次的審查，不論結果如何，相信他仍會平靜以對。
（寫於2003/7/28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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